“在日本或者其他足球正常发展的地方，球员的数量应该是个金字塔，但是中国不是这样的。”

“刚开始做足球培训的时候没有想到过这个事，后来有的孩子5、6年级就退役了。我们打比赛14个孩子里面替补3个就还可以，但再有1-2个也有这样的问题，比赛也打不了了，自己当主教练遇到的问题就是这个。”

日本球员乐山孝志退役后扎根深圳青少年足球

乐山孝志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一个图形出来。

“中国踢球的小孩子数量大概是这样的，每过一个升学期，孩子的数量一下子就…”

依照乐山孝志的观点，我们做出了这样一个模型：

在深圳深耕青年足球的日本教练乐山孝志在19年7月接受网易体育专访时，透露了他对中国足球青年培训中的一个观察，“目前实际情况可能更糟糕。”另一家国内知名足球培训机构的高层看到这张图时说道，“粗略估计，每年上万的孩子都提前退役了，日本那种规模高中比赛在中国不可能。”

2019年10月，由清华大学体育产业发展研究中心及网易体育共同主办的《星火指南》全国青少年体育培训机构评选活动开展了对23省40市数百家足球培训机构的调研，这份报告，或许能为您揭开中国基层校园足球的冰山一角。

需要先说明的是，职业俱乐部青训梯队和校园足球是两套不同的足球培训及上升体系，《星火指南》调研报告针对的是社会足球培训以及校园足球为主要研究分析的对象。

【消失的足球小将】

在我们为期两年（2018年、2019年）对数百家足球培训机构的调研中，我们得到了这样的一个曲线图：

不同年龄段足球学员数量变化趋势

目前，在接受调研的社会足球培训机构中，学员的年龄普遍集中在7-9岁，9-10岁成了一个拐点，随着年龄段的增长，学员数量几乎呈一个断崖式的下跌状态。

个中原因，所有中国人都明白——小升初考试来了。

“很多家长会在5年级就减少孩子来踢球的次数了，课外补习班等学习内容会陆续增加到孩子身上，当然，也有很多孩子并非学业问题离开，可能就是坚持不下去了而已，这两种情况合在一起，一般就能看到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数量减少了很多。”

“6年级自然不用多说了，很多孩子能坚持到6年级下学期就很不错了，当然，这很正常。”

一家足球培训机构的工作人员的话，也几乎代表着所有机构所面临的状况。

退役球员开足球培训班成趋势，但前路面临很多困难。

学业以及升学考试，是横在基层足球培训面前的一座大山，坚实且不可摧。

“我非常理解这种情况的出现，我比较可惜的是，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一周训练的次数本不会太多，但只要有训练，就能让他们保持球感。当他们放下足球3个月、6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他们和同龄人的差距一下子就会被拉开，而且几乎是不能弥补的。”一家培训机构的金牌外教看待小球员断层情况时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他还特意强调了一点，“我是指和国外同年龄的孩子相比，这个年龄段是练习足球基本功和培养对足球认识最黄金的时期。”

然而，当升学考试结束后，各家足球培训机构并没有再见到大规模数量的学员回归，小学迈向中学的这道坎，似乎绝大多数小球员没有迈过去。

这群孩子难道“人间蒸发”了？

【他们都去哪了？】

“我不想让孩子整天对着电视和电脑，多出来运动一下对他挺好的，而且这里还有很多同龄的小伙伴，足球也能增强孩子的社交能力和团队能力吧。以至于未来他初中还会不会继续参加培训，我觉得取决于到时他的学业负担以及对足球的热情吧，如果客观上存在困难的话，应该就不会再继续足球道路了。”

采访了多名8-9岁孩子的家长，小学期间孩子在足球上培训的成果，已经达到了他们的预期，如果孩子没有特殊天分或者强烈意愿以及作为通道上升的可能，他们并不再计划未来继续让孩子接受培训，属于正常的自然淘汰，也是大量学员流失的重要原因。

足球学员来到球场最在乎的事

“我觉得中国国民的意识中还不能把足球甚至是体育当做生活中的一部分来对待，这里的人对体育还是一个相对初步认知的状态，接受培训的小孩子越来越少是正常现象，但由于升学考试的客观因素以及本身大家对体育就不过于重视的情况下，这种夸张的球员数量减少状况出现我觉得也很正常。”前文感叹球员为学业丢掉训练的金牌外教表达了自己对球员数量断崖式下降的看法。

从我们调研得出的另一组数据中还能找到另外一些线索：

足、篮球培训机构与校园的合作情况

在培训机构与校园合作情况，足球培训机构在学校采购培训服务方面明显远高于篮球培训机构，“场地是足球与篮球在成本和运营上最大的不同，足球场地明显要比篮球场地难找的多，而且更多数的足球场分布在校园内，加之足球比篮球成班更有难度，且政策有所扶持的前提，我们会向附近的中小学提供培训的服务，这也是我们机构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一家足球机构负责人进行了解释。

由于政策的红利，诸多中学对足球项目大为青睐，除了在升学考试中用特招加分的方式吸引具有优秀足球水平的学生外，还会在日常教学中聘请专业足球教练或采购足球培训机构服务，对本校的学生进行足球训练，当然，这些球员也不再隶属足球培训机构，因此，除了这个群体本身数量发生大规模下降的真实情况外，这种模式的转换，也成为了球员在数据上表现断崖式下跌的一个次要原因。

当在初中时期已经大规模减员的状况下，中国想拥有日本全国高中选手权大赛那样规模的高水平高中生足球赛事，目前也只能望洋兴叹。

【足球培训机构面临的难题】

有与当地教委、学校合作的资源，培训机构就坐着把钱赚？各家俱乐部都还有很多自家难念的经。

足球培训机构2019年整体经营状况

依据《星火指南》对2019年参评的足球培训机构进行的调研，有17.5%的机构在2019年处于亏损状态，45%的机构能做到收支平衡，真正盈利的机构只占了37.5%，换言之，有62.5%的机构没能实现盈利。

在接受调研的足球培训机构中，场地租赁及维护每月支出金额最高的超过了30万，绝大多数机构成本在5万以内，月平均支出为6万元，平均占整体成本的20.9%。据《星火指南》调研组了解，足球大部分是从政府、学校置换的场地资源，在成本方面开销相对占比较小。

足球培训机构成本结构

自然，人员的薪资成本成为了大多数培训机构的主要支出，而在对学校提供培训服务的业务相对稳定的情况下，增加学员数量成为实现盈利的重要手段之一，而7-9岁的学员市场已经逐渐成固定规模，诸多机构都希望能够在初中甚至高中尽可能的开发市场。

然而，多数中学并不愿意在本校的场地内，为服务本校的培训机构开放校外招生入口，与此同时，目前市场上具有配套资历的足球教练数量也属于稀缺状态，“有证的多有能力的少”成为该年龄段教练市场最大的症结。就算各家中学开放校外招生入口，又有多少机构真正能够消化市场的需求？

加之，并非所有培训机构都具有与当地教委、学校合作的良好资源，培训机构中的后起之秀们的成长道路只能是更加艰辛，而大部分地区的小球员们到了中学时期，除了职业梯队外和培训机构的精英队伍外，几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小球员们的发展】

随着小球员年龄的增长，家长在足球培训上的目的性也越来越强，教育方面的政策大幅度影响着当下中国足球小将们对足球的道路的选择。

此前有一则新闻在中国足球圈内引起热议，7名北京三高的高三学生被中超球队看中并受试训邀请，然而学生家长们均拒绝了好意，希望孩子们完成高考后再说，最终7名球员被北京大学、北京理工大学等高校录取，而这些球员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职业足球道路。

北京三高是北京传统的足球强校

据一名俱乐部工作人员讲述，一些孩子可能在5-6年级就会被职业俱乐部挑出，而一旦这些孩子的家长决定让孩子走上职业道路，那从此就与学业几乎无缘。职业足球的高淘汰率，让很多家长望而却步，然而拥有这样足球水平的孩子，如果继续在学业深造，并且一路保持自己的竞技水平，可以在校园足球路上一路绿灯的奔向升学减免政策，这也使得更多家长愿意将孩子留在教育体系内训练足球技能。

乐山孝志在此前的专访中，简述了日本足球体系和中国目前体系的些许不同和相同点：“社会足球的培训会一直到15岁，孩子会在这期间做一个选择，进职业梯队还是高中足球，高中足球未来也是能有机会再进职业梯队的，看球员个人的水平和想法吧。”

“单说整个青训体系的建立，中国至少还需要10年，在我看来，08、09这批孩子很多都非常厉害，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和我以前见过的都完全不一样，没有紧张。中国足球的未来还是有信心的。”

【中国基层足球的未来】

“我的孩子以前是个胖墩，学习成绩也一般，但有一天我发现他喜欢上踢球，就带他来踢了。从那开始，他为了踢球，都会在学校把作业提前写完，为了能跑快点儿，他运动量也大了很多，每天累的回家倒头就睡觉。我问过儿子累吗，累咱就不踢了，但是他执意要踢，累也开心。”

足球带给孩子们很多快乐

“有一次他们班做了一个问卷，谁是班里最后欢迎的男生，很多同学都选了我儿子，就因为他踢球好，回家他就跟我说了这个事，我和他爸爸都非常开心。儿子在足球里获得了很多快乐，也没太耽误学习，我们也愿意在这多陪陪他。”

“不过，踢不踢职业看孩子自己吧，而且我们也想再观察观察政策，现在小学到中学已经打通了，初中到高中的通道也陆续打通了，如果孩子能保持着对足球的喜欢，还能有更好的发展空间，作为家长还是会支持孩子的。”

默默在场边看孩子踢球的家长

2017年底，中国足协组织媒体团队对武汉足球青训进行考察时，一名家长在场边对网易体育记者留下了这段心声，在之后的几年时间的采访中，很多家长也表达了类似的感受。

校园足球和职业青训是中国足球最基础的培养青年球员的温床，校园足球的意义更多的是为整个足球大环境进行全面的改善，断崖式的金字塔很可能还会在中国持续一段时间，在采访一家培训机构的工作人员时，我们得到了一个适合作为结尾的回复：

“我们面临的问题很多，但最主要一个是，中国足球太缺少在正确道路上的坚持了，我们要做的就是让我们的学生未来去影响他们的孩子，不然中国足球永远都是'断崖'。”

“只有坚持，才能在未来有真正的金字塔。”